隨著當代社會邁向後工業化,過往曾推動時代運轉的廠房機具被逐步汰換,當中所承載的技術、理念、社會結構與產業發展歷程,卻是回顧人類文明演進的重要見證——因此,在維護工業遺產硬體結構的同時,延續其中的產業脈絡與地方連結,並轉化為符合當代需求的價值,是現今文化遺產的保存活化趨勢。
坐落於群馬縣的「富岡製絲廠(富岡製糸場)」,是日本絲綢產業走向現代化的轉捩點,不僅曾為全球規模最大的機械化製絲廠,也具備東西技術交流、女性投入職場等劃時代的特殊意義。百餘年後,這處產業與社會變革之地,並未因機械停轉而蒙塵,反倒與周邊相關遺址構築起綿密的「文化遺址生態系」,轉譯並再現當地曾經繁盛的絲綢文化,為工業遺產再生提供了可供借鑑的運作模式。
2025 年初,雄本老屋團隊赴日參加「富岡製絲廠及相關遺址列入世界遺產十週年國際研討會」期間,也實地走訪富岡製絲廠,深入了解這處遺址如何蛻變為連結古今的文化樞紐。此次見學,不僅是為了汲取其活化經驗,更是與國際案例展開對話的契機——我們期盼能以高雄港區的研究與再生,與富岡製絲廠相互激盪、彼此借鏡,共同描繪文化遺產永續發展的願景。

富岡製絲廠西置繭所,過往曾為蠶繭倉庫,現為建築結構與產業歷史的展示空間。
推動社會前行的工業遺產
與許多動輒數百年、上千年的世界文化遺產相較,富岡製絲廠顯得格外「年輕」——它並非古剎或宮殿,而是日本明治維新積極學習西洋工業技術的見證。當時歐洲蠶業因微粒子病的影響而大幅衰退,「生絲」遂成為東西方貿易的重要商品。為兼顧生絲的產量與品質,協助明治政府推展蠶業的實業家、日本資本主義之父-澀澤榮一,於 1871 年策劃建造富岡製絲廠,並聘請法國技師保羅・布魯納特(Paul Brunat)引進現代化的生產技術與管理制度。僅僅一年,用於囤放蠶繭的東、西置繭所與繅絲所即相繼落成;隔年,首長館(保羅・布魯納特住處)、女工館、檢查人館等附屬建築也陸續完工,形成佔地約 5.3 公頃的製絲廠區。廠房建築採用「木骨煉瓦造」結構與法式砌磚法等洋式設計,屋頂則覆以和式瓦片,從建築風格到技術應用,皆充分展現了東、西方揉合的時代特色。


圖一/富岡製絲廠的發展脈絡,經轉譯成為廠區展覽內容。
圖二/東置繭所的洋式拱門,其拱心石刻有「明治五年」(1872)字樣,以紀念製絲廠的落成時間。
作為日本首座官營機械製絲廠,富岡製絲廠在開辦之初即配有 300 座繅絲機,規模遠遠超越當時的歐洲廠房,打造出世界最大的製絲基地。1890 年代,富岡製絲廠轉向民營,幾次轉手間不斷更新機械、改良蠶種,將日本蠶絲產量推向世界第一;二戰結束後,經營者片倉工業株式会社更引入自動繅絲機,進一步提升了生產效率。
富岡製絲廠不僅是技術轉移的場域,更是日本社會現代化的縮影。在女性鮮少有機會外出工作的年代,廠方提供了相對優渥的薪資與工作條件,吸引各地女性投入就業市場。供應製絲廠 80% 勞動力的「工女」們,不僅學習了先進的製絲技術,也得以接觸現代化的生活方式,在傳習結束、返鄉後持續推廣新知,成為推動社會發展的重要力量。此外,早期日法技師的交流與合作,也為奠定了日後的國際合作基礎,富岡市正是以此為契機,與保羅・布魯納特的出生地-布爾德佩阿格(Bourg-de-Péage)締結為友好城市。
隨著日本絲綢產業逐漸式微,富岡製絲廠於 1987 年結束了長達 115 年的生產歷程,並於 2005 年由富岡市政府接手管理營運。其主要建築在隔年指定為日本重要文化財,2014 年以「富岡製絲廠和絲綢產業遺產群」之名列入世界遺產名錄。
從點到面,建構文化遺產生態系
早在富岡製絲廠走入歷史之前,片倉工業便已深知其文史價值。1972 年,為紀念開業百年,廠方與地方政府合作,將當時仍在運轉中的製絲廠對外開放,並舉辦「近代產業發祥 100 週年紀念活動」,將創設以來的珍貴史料以展覽呈現,後制定文史調研與彙編計畫,耗時四年完成《富岡製絲廠誌(富岡製糸場誌)》。停業之後,片倉工業仍以「不出售、不出租、不拆除」為宗旨,悉心照料著廠區建物與機具,使得這處工業遺產在閒置十餘年後存有舊貌,在其角色隨時代轉換之際,始終維持著場域本質。

富岡製絲廠內,現仍保存良好的繅絲機具。
如今,在富岡市政府的努力之下,富岡製絲廠仍持續進行修復與再利用工程。2020 年甫完成修復的「西置繭所」,現以鋼構玻璃盒支撐並保存建物肌理,在其中展示如製絲廠創設始末、工女生活情景等內容;而「繅絲所」除了呈現昔日的廠房樣貌之外,也透過復刻機具實際演示繅絲工作;「東置繭所」現為絲綢製品展覽空間與商店。近年來,富岡製絲廠也嘗試引入多元再利用方式,包含舉辦音樂會、結合光雕投影與當代音樂的藝術節慶等,為廠區注入創新活力。
若將視角拉遠來看,富岡製絲廠的保存與再生,並未侷限於廠房修復再利用,或單點式的博物館規劃——富岡市以製絲廠為核心,串起周邊的絲綢產業遺址、歷史人物故居與養蠶教育機構等節點,構築起完整的文化遺產生態系。相關遺址的共生共融,不僅能讓觀者依循著絲綢產業脈絡,全面了解明治維新時期的技術與社會變革,也能為地方帶來根基於文史的再生契機。
我們可以在同為世界遺產的「田島彌平舊宅」與「高山社遺址」,認識當時養蠶技術的革新,以及改良蠶種外銷歐洲的歷史,並於「荒船風穴」感受先民以天然冷藏設計控制養蠶環境的智慧。這些遺產彼此呼應、相互補充為有機整體,以此凝聚地方認同,讓原本看似沒落的產業被賦予當代意義;而地方政府、民間企業、學術機構與社區組織,也能在這樣的生態系中尋找自身定位,共同推動文化遺產與在地產業的保存再生。



圖一/《富岡製絲廠-傳承與革新的歷史(富岡製糸場ー継承される革新の歴史)》一書中,除了介紹製絲廠發展脈絡與展覽內容之外,也將絲綢產業遺產生態系繪製為圖表。
圖二、圖三/富岡製絲廠以多元媒材展示建築工法、產業歷史,與「荒船風穴」模型(圖三)等內容。
從群馬到高雄,殊途同歸的文化遺產永續之道
同為地方文化遺產的再利用,雄本老屋團隊在高雄港區的實踐,卻走出了與富岡製絲廠截然不同的路徑。有別於後者及周邊遺址所呈現的單一產業發展歷程,那些散落於高雄港濱的歷史地景,更是以多元機能反映出港都發展的立體面貌——曾為倉儲空間的「棧貳庫 KW2」、照亮航道的「高雄燈塔」,以及水路樞紐「旗津輪渡站」,雖然各自承載著獨特的歷史記憶,卻同樣在時代變遷下無可避免地沒落或閒置。
參與空間活化的雄本團隊,將這些歷史地景視為與城市發展緊密相連的有機整體,並未全然以文化保存為主軸,而是強調歷史脈絡與當代生活的融合,以更具彈性的視角看待場域新生。因此,在尊重歷史紋理的前提之下,我們引入了商業活動、藝文展演、餐飲服務等機能,讓老建築不僅僅是供人憑弔的遺跡,也是能帶動地方再生的有機空間;並透過與在地社群的合作,共同打造出新舊交織的文化遺產生態系。這次雄本老屋即與中國科技大學室內設計系李兆翔老師合作撰文,以「歷史港埠倉庫的經營之道」為題,於「富岡製絲廠及相關遺址列入世界遺產十週年國際研討會」中分享高雄港區再生思路。

呼應富岡製絲廠的再生經驗,團隊在研討會中發表了臺灣港區文化遺產的保存經驗與研究成果。圖為日本國際文化紀念物與歷史場所委員會(ICOMOS Japan)監事苅谷勇雅(右二)、雄本老屋蕭定雄共同創辦人(右一)與臺北規劃部廖翊婷副理(右三)合影。
此行來到富岡,我們深刻體認到,無論是富岡製絲廠以研究、展示為核心的網狀保存模式,抑或高雄港區以活化、再生為導向的多點式整合經營,都是賦予文化遺產當代價值的可貴嘗試。正如《群馬宣言》所強調的,文化遺產之間的交流網絡,以及與在地生活的緊密連結,都是維持多樣性與永續性的重要基礎;而面對當代產業遺址的可適性再利用,更須進一步思考如何詮釋當中逐漸消逝的技術與文化,以彰顯其跨時代的多元意涵。